石龜島上的復仇


原載 2022 年 11 月 14 日《明報》副刊欄目〈叄頭陸臂〉

《石龜島殺人事件》(Stone Turtle)開場不久,與孤女 Nika 相依為命的 Zahara 跟身分神秘的男主角討論起這荒蕪孤島的由來,說同一個島嶼有着不同的傳說。小島遠離人煙,也像人鬼共棲的結界,連船家也不敢靠岸。Zahara 以難民身分出城為 Nika 辦入學被拒,遇上貿然來訪的男主角,後者聲稱研究瀕危海龜,卻神色閃爍,似是不懷好意。明明烈日當空,紅樹林和洞穴卻格外陰森,一如島上眾苦命女子滿懷恨意的沉默。

本片是本年香港亞洲電影節選映作品之一,馬來西亞新導演胡明進糅合了奇情、寫實與民俗魔幻色彩,重述女性復仇的悲劇:電影開場以 Zahara 目睹「榮譽處決」的驚恐置換了父親弒女的慘狀,觀眾因此藉她的眼光直視社會一重重的加害、公義的尋之而不得。石龜島陰魂既比喻廁身邊緣的生存狀態(正如她說「寧為鬼中人,毋為人中鬼」),也是模糊虛實之別的敘事手段。

Zahara 一遍又一遍在夢魘中驚醒,殺人復又被殺,反覆回到這命定的一天,卻始終逃不出因果迥異的結局;秘密與前事如剝洋葱一樣逐小掀開,像戲中一直說不完的童話故事一樣,峰迴路轉,又伏筆處處。電影以 Nika 成功入學為終幕,女孩了無包袱卻從此孤身一人,獨把真相交給了觀眾。創島傳說紛紜,哪些才得以被述說,又因何所以?如此,本片對暴力有着更富層次而不流俗的刻劃。


娜娜走後怎樣?


 2022 年 10 月 18 日《明報》副刊欄目〈叄頭陸臂〉

《娜娜的逝水年華》(Before, Now and Then)的開場,是抱着初生兒的娜娜隨姐姐在叢林跋涉逃亡。娜娜思緒恍惚,依稀在晨霧間看到亡夫的身影。鏡頭一轉,改嫁已多年的娜娜如今穿戴雍容,在鄉間大宅相夫教子、打理莊園業務,也要忍耐來串門的闊太們的冷言冷語。娜娜默然不語,心思彷彿在遠方,大概尚留在彼時的迷霧裏。大廳另一端,電台廣播預告着印尼 1960 年代以反共為名的血腥軍事鎮壓將臨,山雨欲來之感跟華美的大宅裝潢與悠揚的樂師琴音頓成對比。電影的懷舊氛圍是故有一份憂傷的疏離感,娜娜的記憶如烏黑長髮,延綿交纏,鏤刻着時間的流逝,暗藏那許多不能言傳、未及傾訴的秘密。

娜娜和「情婦」依諾的「超友誼」情愫更多是亂世使然。街市鄰里的耳語挑明了一切:娜娜在遠處看着依諾手起刀落的爽朗模樣,突然懂得了這位年輕屠婦跟當天的她無非都在不得已求存。同樣地,電影也沒有把娜娜最後離家的決定浪漫化:重遇前夫的傷逝是真的,對丈夫的恩情也是真的,與子女訣別的痛更甚;有看過紀錄片《殺人凶戲》(The Act of Killing)或對亞洲的冷戰史實略知一二的,也料到娜娜出走的結局不會美好收場。但人間不過一瞬,自由的滋味弔詭正在於我們只有在那不可知的迷霧裏,方能深刻體會生之大限與無限。

片商拈來外國影評一句「如王家衛遇上阿比查邦」來宣傳此片的唯美風格,跟當年英語傳媒以「印尼版《百年孤寂》」讚譽印尼小說新經典《美傷》(Beauty Is a Wound)同出一轍。還望有天,這些作品都得以離開東方異國風情的濾鏡,自由地去講關於自由的故事。


娜拉要怎樣才不走呢?或者說伊孛生自己有解答,就是 Die Frau vom Meer,《海的女人》,中國有人譯作《海上夫人》的。這女人是已經結婚的了,然而先前有一個愛人在海的彼岸,一日突然尋來,叫她一同去。她便告知她的丈夫,要和那外來人會面。臨末,她的丈夫說,「現在放你完全自由。(走與不走)你能夠自己選擇,並且還要自己負責任。」於是什麼事全都改變,她就不走了。這樣看來,娜拉倘也得到這樣的自由,或者也便可以安住。

但娜拉畢竟是走了的。走了以後怎樣?伊孛生並無解答;而且他已經死了。即使不死,他也不負解答的責任。因為伊孛生是在做詩,不是為社會提出問題來而且代為解答。就如黃鶯一樣,因為他自己要歌唱,所以他歌唱,不是要唱給人們聽得有趣,有益。

〈娜拉走後怎樣〉,魯迅,1924

同場加映:曲高和不寡 謙遜看藝術 積葵托奈的光影之間的不可知


(刊於明報星期日生活,2022-9-25)

康文署電影節目辦事處本月選映 6 位經典荷李活電影作者在 1940 至 1950 年代的重要作品,包括法裔導演積葵托奈(Jacques Tourneur)兩部黑白電影——被視為「黑色電影」典範作的《舊恨新歡》Out of the Past)和驚慄電影《死亡魔影》Night of the Demon)。

托奈的名氣一直稍遜於同代的經典荷李活歐洲導演,惟這無關技藝氣度之別,而更緣於他沒有藝術家包袱,對類型片以至所謂 B 級片非但不抗拒(他曾表示從不拒接劇本),還藉靈巧縝密又不着迹的調度與設計,成就出不少超越類型公式之限的傳世作品。惟托奈涉足的類型乍看大相逕庭,也正因他始終貫徹「以作品說話」的匠人精神,從不自詡有什麼自成一家的風格,難以被評論歸類,致使他的視野與成就曾一再被低估。

托奈在荷李活發展早期的芸芸作品中,最優秀的兩部作品《鬼國妖鳳》Cat People)及《與殭屍同行》I Walked with a Zombie)如今均被視作驚慄片經典,奠定了他日後的長片作品的標誌風格。兩部電影沒有廉價的駭人怪物、沒有血腥情節,全靠光影設計、聲音與調度營造迷離如幻的神秘氛圍,宛如潛行在明暗晃現的夜霧之間

托奈也喜用中長鏡頭拍攝,突顯人物與空間的互動,同時偏好演員收斂對白與情感的演繹,取自然實感而捨奇觀。如此畫落雲煙的美學,為劇情敘事與人物賦予曖昧,在疑幻似真的朦朧處,為觀眾開放微妙而流動不息的多重想像可能。托奈一生創作碩果甚豐,橫跨短片、劇情長片與電視劇集,類型更涵蓋犯罪片、西部片甚至喜劇,本文僅集中討論本次放映相關的作品,望能淺介箇中不過時的懾人魅力。

《鬼國妖鳳》(Cat People

藏其形,見其光

在《鬼國妖鳳》片中,冷艷的異國女子 Irena 在紐約市動物園的豹籠前邂逅男主角,二人相愛並成婚。Irena 背負巫族後代的秘密身世,但凡牽動情慾即幻變成豹,因此懼怕親熱,與丈夫隔閡日深。隨着關係不可挽回、第三者的出現,傳說中的黑豹開始在夜裏出沒,殺人後負傷的 Irena 終在豹籠前孤身死去。電影裏兩幕締造類型片典範的經典畫面(情敵在夜裏獨步街頭被跟蹤直至巴士到站、在幽暗泳池先聞豹聲再瞥其影),全憑交替光影與音效製造懸疑驚嚇效果;室內外的場景設計、調度與細節則暗示 Irena 無處安身、進退受困的疏離狀態。托奈故意不把人豹異變的可怖之狀實拍出來,既為不打破如影如魅的奇情詩意,也為 Irena 的命運保有同情。Irena 的悲劇恰恰在於她由始至終坦誠相待,並一心與埋在血脈裏的宿命對抗,未料激情真愛終成詛咒。電影裏沒有像《白蛇傳》的法海這類從中作梗的角色作為推動劇情的手段,淒美得更純粹——「人妖殊途」在此不只指涉身分之異,也借喻此處與彼方、現代理性與民俗信仰之間的界限,更見戲劇層次

《與殭屍同行》延續了《鬼》片的影像風格,也更深刻地懷想理性、欲望與信仰的衝突。電影將《簡愛》的故事基本設定移植到一個虛構的加勒比海國家(影射海地),寫單純又入世未深的年輕女護士遠赴島國就職,驚見莊園女主人如喪屍在古宅夜行,一步步墮進莊園的情愛糾纏、巫毒民間信仰與超現實異象相互交織的迷霧。托奈擅長的光影風格恍如魔法,帶領觀眾穿越夜風蕭瑟的熱帶叢林與幽冥異域,也含蓄而敏感地勾勒歐洲殖民與黑奴血淚的遺緒。

值得一提的是《與》片對旁述的運用也猶有深意。電影先以女護士在渡洋船上仰望星空的視點與畫外音憶述開場,緊接着莊園男主人似是看通心事冷言打斷她的思路,說女護士眼前所見的美麗其實盡是腐朽與死亡。這既埋下伏筆,也製造反差,暗示她的敘事之限制;之後劇情藉島上一個即興民謠歌手以歌交代莊園兄弟與夫人的三角戀,調子由狀似不經意的詼謔口脗,隨場景的晝夜過渡轉為深沉預言,意味女護士已由被動的聽者成為故事的一部分。女護士帶同夫人尋找巫醫幫助,畫外傳來祭司念念有詞,進門後始發現原來是莊園兄弟倆的母親在裝神弄鬼。夫人到底是中降變成喪屍,還是一切皆有尋常的科學解釋?對男主人動情的女護士在旁述說想救助夫人回復意識,是發自真誠,還是無意識想為她判死刑?弟弟最後抱着夫人雙雙葬身大海,到底是殉情壯舉,還是神靈暗中引渡?

從因果到動機,從現實到幻象,這些模稜兩可又游移不定的旁述配合影像,一再動搖敘事的穩定性,真相愈辯愈模糊,卻也弔詭地更趨近現實之本質。電影以海洋的遠景為開首,以來自海洋的畫外祭詞作結,定格於象徵黑奴之殤的雕像,探問理性的制約、天地間的不可知,一如活死人空洞的眼光,將恐懼的本義推到詩意極致。

《與殭屍同行》(I Walked with a Zombie

恐怖片類型的詩意昇華

問世於這兩部作品逾 10 年後的長片《死亡魔影》繼承了主題與風格,成就出視覺上更具格局、更富細節的哥德式恐怖氛圍。片中,信奉現代科學與理性邏輯的美國心理學家 Holden 專誠到英國參加研討會,誓要拆穿邪教學說領袖 Karswell 的「妖言惑眾」,一連串超自然奇遇逐漸令他重思自己的信仰體系。Karswell 雖然藉盧恩符文害人行惡,但電影也着墨他的人性一面(如以魔術娛樂孩童為閒業),相反, Holden 輕蔑同儕意見、漠視切身經驗的理性觀表述,更顯其傲慢、自負與偏執。托奈也利用互為對應的平衡視覺設計,暗示二人實為一體兩面,一如 Holden 的學者友人曾勸說,理性的冷冽光芒同時投射深邃黑影,這些黑影能反過來蒙昧真相。最後,Karswell 自招死劫,Holden 則僥倖逃過魔咒,他卻終於選擇了不去探究真相,接受了也許無知更好。

《死》片的劇力與氣氛出眾,敗筆卻在監製強行加插惡魔特寫之貌,有違托奈的美學初衷。《鬼國妖鳳》將同期於電影節 CineFan 舉行放映,惟本次回顧專題無緣放映《與殭屍同行》,稍算憾事。事實上,有份為本次放映撰寫引言及參與座談的電影學者藤原基斯(Chris Fujiwara),就在專著中提及托奈本人喜歡《與》片更勝其他驚慄作品;藤原認為,此片也最能直接表達托奈對人世不妄言理解也不置可否的人文觀、對文化差異的尊重。托奈跟同代或早一輩留美的歐洲電影人一樣,都在片廠制度下默默將進步價值偷渡到作品裏去,他終其一生對待藝術低調謙遜、曲高和不寡的態度,更是難能可貴。

《舊恨新歡》(Out of the Past

《舊恨新歡》則是托奈最有名也集大成的作品。此片有着「黑色電影」的典型格局:男主角曾是私家偵探,受僱追查出逃女子,卻意亂情迷甘作法外之徒,終被紅顏出賣,獵者頓成獵物,捲入情債、私慾與利益交纏的漩渦。如今男主角易名避居鄉鎮還是逃不掉過去孽債,與純情女友娓娓道出因由,再坦然上路回城直面未解舊事,與未知命運賭博對弈。無論是舊愛的醉人誘惑與月下浪漫時刻、隱世山水的恬然沉靜,抑或是男主角的世故與憂鬱、一關又一關的謊言與謎團,托奈都把其中的愛恨、榮辱與生死拍出優雅的悲劇氣息。哪怕是機緣巧合抑或已定之局,電影細膩靈巧的距離感、視覺細節上的無遺鋪墊,都令本來最尋常的情節轉折與畫面徒添一種迷離如幻、似曾相識的命定感。

電影以取鏡角度與光暗呈現男主角的流蕩失據,也故意不道明他的動機與情感,甚至隱去結局的前因後果,不為他留下半點理直氣壯的英勇之態——觀眾無從確知他與舊愛登車之際到底是真情或是假意,離去前那通電話是通報警察還是打給誰去交代遺言。這種恰到好處的曖昧處理,反而更富溫柔餘哀。正如女友在片初說,撒手人寰的當天,其名會銘刻雲上,生命的來去就如天地氤氳,洞明與湮滅於同時。最後,為男主角效力的那個忠誠的聾啞少年,善意跟男主角女友說他還是選了跟舊愛遠走高飛不再回頭,釋除她未圓的盟誓,饒有餘韻:我們可以窮盡心力追逐真相,但真相儘管可即,有時接受那不可知而抱憾卻安然活下去,不見得是種委曲求全。

以影像逾越意義之邊界

同樣地,在可知與無知以外,電影也塑造了一個比同期黑色電影更複雜、立體而不可知的「蛇蠍美人」形象:她的處處算計儘管狡詐,然而我們也隱約感受到她的剛烈下藏着一種孤注一擲的脆弱與無力;有誰知道那會不會是她奮力求存的不得已手段?就連片中的女友聽及前事也有點同情地猜想,「她總不會是徹頭徹尾的壞人,沒有人真箇如是」。你甚至可以說這是電影的第二重悲劇:她不如男主角幸運,從無機會自述過去,只能竭力迴避命運的主宰,至死也不為人理解。戲中兩名女角一明一暗的畫面對比,也可理解為正邪好壞乃周遭環境的模塑與造就。這種難辨底蘊的神秘吸引力,大抵也是男主角當初明知犯險也跟她私奔的緣故。念頭如淬火,一剎觸碰即成傷,有時愛情不過如此,跟長夜暗色一樣難以言傳。

托奈的優秀作品雖然類型各異,卻始終貫穿着這種對無根、瞬逝生命的凝視,呈現劇中人探身逾越現實或想像之間的不可呈現之限:那既是人與自然動物、城鄉、秩序與渾沌,也是生者與亡者、過去與現在、理性與靈性;他的戲中人有時在對立中頑抗,有時在黑暗中無力回天,有時迷失其中而不自知。

托奈電影那種欲言而止、不落愛憎的人物呈現,正巧凝煉出某種得以脫離一時一地故事語境的永恆特質,如一面鏡,照見觀者生存於世的諸種愛慾與憂懼。這大概有點像《與殭屍同行》中男主人眼中的大海——美麗與腐朽共存相抗也互不否定,在時間的長河裏流轉與傳續,一如生命的脈動與無窮奧秘,在光暗之間恍惚乍現,直至隕落如星塵。

編輯/朱建勳


Tourneur’s insistence on the “evanescent” nature of film is also significant, since his work is so preoccupied with, and so brilliant at tracing, the invisible and the absent. His films not only embrace their own obscurity and the risk of their disappearance but seem to make these the conditions of their existence.

Jacques Tourneur: The Cinema of Nightfall, by Chris Fujiwara

電影糖衣


原載 2022 年 8 月 1 日《明報》副刊欄目〈叄頭陸臂〉

日前看罷年初在各地叫好叫座的《貝爾法斯特》,對電影的糖衣、取巧與浮淺感到莫名其妙,然而戲中的亂世動盪與去留兩難,難免令人對號入座,想像他日香港第二代移民如要拍童年記憶會是怎麼樣。

碰巧的是,在英美文藝圈子以外相對寂寂無聞的導演泰倫斯戴維斯(Terence Davies)的新作 Benediction(台譯《我心悵然如詩》)去年面世,Criterion Channel 的網站為此推出了專題回顧,讓影迷重溫他的重要作品,包括 Distant Voices, Still Lives。此片以戴維斯在上世紀四五十年代戰後利物浦的童年回憶作為藍本,敘述一個工人階級家庭三兄妹的成長。父親暴烈兇悍,一言不合就動粗,堅忍母親則刻苦寡言。父親病歿後,成年子女先後結婚成家,但幸福難尋,人生畢竟不是順遂的直路。母女們愛在酒吧舉歌與看荷李活電影,寄託難言的傷逝與情感,繼續把日子過下去。片末弟弟在婚禮後獨自痛哭,再跟新婚妻子上車離去,親友揮手相送,苦樂交集,餘韻綿綿。

論半自傳的私人敘事,這戲直面記憶裏的不堪與痛楚、生活的無情,但淒涼處有溫柔,充滿如夢詩意,也不耽溺自戀,絕對技高一籌。石黑一雄就曾在一個影展映後談上說這戲是少數捕捉到記憶的紋理的作品。這令我想起數年前另一部同樣以利物浦為背景的傳記電影《最後相愛的日子》(Film Stars Don’t Die in Liverpool),也巧借空間、畫面與剪接,拍出了記憶的繾綣與遺憾。


醉來最難對鏡醒


原載 2022 年 6 月 20 日《明報》副刊欄目〈叄頭陸臂〉

某夜圍爐喝酒,席間談起各自喜愛的「酒鬼電影」。馬上想起 1987 年的英國經典 cult 片 Withnail and I,大概是因為戲中兩個年輕無業演員終日頹廢胡混的瘋狂日常,對過氣文青格外有共鳴。我們都遇過 Withnail 這樣的朋友,惋惜過他們有自負才氣卻浪擲人生,隱沒在黯淡的庸常裏。也許他們只是比我們更早看穿了生命的虛無,知道山是山,水是水,不會因為我們自以為是的期許與追逐而改變。少時有位好友,畢業後沒有實踐當年拿攝影機搞革命的熱血之志,而是當了上班族,逢周末例必買醉。之後彼此沒多聯絡,最近才知道他一早去了習佛修行,帶領讀書會,不煙不酒已八年,大概比我們更懂得人世的無解之事。

常言道亂世多喝酒,彷彿求醉不過逃避。年少時不懂喝酒,借醉裝世故強說愁未果已先行吐滿地。多年過去,懷疑人生反正是常態,毋須借助酒精,反而更明白了酒鬼的誠實:誰都知道醉極的狂喜僅止頃刻,世界有多盛大就有多荒涼。人間幽微諸影,資質所限未可觸及,於是乾脆掉進深淵去一窺究竟,有些人此後回不了來,不一定因為軟弱。

Withnail 和男主角的互動乍看 toxic,但電影沒有想當然地把男主角試鏡成功與最終的離開視作所謂「成熟」。跟那個老來嗟怨自己演不了莎劇英雄的深櫃叔父不同的是,Withnail 可為而不為之,貫徹他對萬物的無信,像我們攀不過的山一樣,令人生懼,卻望而驚歎。


We are indeed drifting into the arena of the unwell, making an enemy of our own future.

同場加映:劉別謙會點做?


文/陳力行、周澄

(刊於明報星期日生活,2022-2-6)

導演劉別謙(右)跟《第八夫人》裏的兩位明星加利谷巴(左)和歌羅德高露拔(中)。(電影節發燒友)

相信大家也聽過,《熱情如火》導演比利懷特 (Billy Wilder) 的辦公室裏,掛起了本文的標題。

原本 HKIFF Cinefan 一至三月放映節目中,安排了劉別謙 (Ernst Lubitsch) 的專題回顧,橫跨他的默片、聲片的創作時期。可惜現在戲院重開無期,無緣在銀幕上細味劉別謙電影的雋永、靈巧和優雅。儘管如此,我們仍想趁這機會,一頭栽進劉別謙的光影世界,一探其電影裏歷久彌新的魅力。

若要探討劉別謙,便不能繞過「劉別謙式觸動」(Lubitsch Touch) 這專有名詞。像希治閣被稱為「驚慄大師」,這名詞同樣是種品牌效應的考慮。這個詞語本身充滿對肉體感官,以至對女性風韻的翩翩遐想(那是 touch 而非 punch!),而這些都跟他電影的內容和風格甚為脗合,亦自然跟觀眾對劉氏電影的期許掛鈎。

關於「Touch」這個字眾說紛紜,當中較可取的,是比利懷特將其理解為「超級笑話」(superjoke),即一個笑話緊接另一個更意想不到的笑話。懷特以《風流寡婦》(The Merry Widow) 一段戲為例:當國王離開王妃的寢室,飾演看門侍衛的梅禮士司花利亞 (Maurice Chevalier) 趁機走進閨房;肥嘟嘟的國王一步步走下樓梯,才發覺忘掉了繫在腰間的配刀,隨即又一步步走上樓。我們也許操心着房門後的侍衛和王妃會否被發現,誰不知國王竟走進門後,還拿着配刀走出來。但掛刀腰帶竟纏不上他的大肚皮?那是司花利亞的配刀?到底司花利亞跟王妃在閨房門後有否在鬼混?國王又親眼目睹什麼?鏡頭一直把觀眾拒諸門外,教我們用想像力去填補門後發生的一切。

「劉別謙式觸動」的多重竅妙

明乎此,這個「Touch」富電影感之處,就是言簡意賅的畫內外空間運用,誘使觀眾們自行想像、意會。的確,不少論者都強調劉別謙是位「門的導演」,藉一扇扇大門來說故事。無論是門跟人物關係的錯置(《天堂艷史》),抑或以門來分割不同的劇情空間(《天使出牆》、《戲諜人生》),還是從門縫或鎖匙孔裏色瞇瞇地窺看(《牡蠣公主》),甚至是刻意衝破門的藩籬(《第八夫人》),劉別謙都在游走看見與看不見之間的界線。而那些看不見的,很多時就是潛藏於兩性間的種種角力、欲望、挑逗。

懷德對「劉別謙式觸動」的理解,還揭示了劉氏如何以細節去點綴和豐富角色與人物互動。像《第八夫人》(Bluebeard’s Eighth Wife) 裏一處巧妙的對白設計:Michael 興高采烈地告訴 Nicole,關於路易十四在位的年份,還提及他跟杜巴利夫人的情史以及死於天花病等事迹;而她又禮尚往來的談到他感興趣的金融資訊,說出油價上升的數字。顯然,Michael 眼中只有 Nicole,對她說出的數字無動於中。再剪回去 Nicole 的特寫鏡頭,她忽爾收起陶醉神情去糾正他:「噢,等等,路易十四冇死於天花,係路易十五先啱。」

又或像《天堂艷史》(Trouble in Paradise) 裏,Gaston Monescu 臨潛逃前,致電花店去買紅玫瑰來向 Colet 夫人告別,還情深款款要花店替他寫上心意卡;掛線之際,巧言令色的他被電話裏的人問到口窒窒,最後還得說了句:「同我入 Colet 夫人數。」我們不知道電話裏的人說了什麼,但不說自明的,是 Gaston 那份難辨真情假意的狡黠,教人莞爾。輕巧一筆,迅即令整個人物立體起來。

近百年後回顧,劉別謙作品中的自主女性形象與兩性關係呈現仍毫不過時。如《春色平分》(Design for Living) 把兩男一女三角戀拍得曼妙輕盈,不落俗套,是當時極少數能避過審查、大膽又含蓄地想像多元關係的荷李活作品。兩個身無分文的男主角在巴黎追求創作夢,一同愛上獨立率直的女主角 Gilda,Gilda 難以取捨,宣布立下無性的君子協定,擔當兩男的繆斯,支持不忘鞭撻。三人關係數度轉折,最終團圓,共同決定重返波希米亞生活。劉別謙將諾亞卡活 (Noël Coward) 的同名劇作刪剩一句對白,說嫌劇本嘮嘮叨叨,畫公仔畫出腸。只要看罷電影開頭三人在車廂裏無聲初遇這一幕的靈動喜感,觀眾大概也會同意。

美國學者 William Paul ,坊間對劉別謙作品的印象不外乎碎片式的風格化形容,形褒實貶,對他的嚴謹匠藝不甚了了。他認為集編導演才華於一身的劉別謙是不折不扣的嚴肅戲劇家,畢生在作品中默默思考時代的流變、回應不同時期的類型片敘事範式。在把喜劇搬到荷李活之初,劉別謙已在《破碎搖籃曲》(Broken Lullaby,又名 The Man I Killed) 處理過嚴肅的戰爭主題。緊接片頭的一組畫面正好是「劉別謙式觸動」的上佳示範:教堂鐘鳴過後,鏡頭以低角度透過左腿遭截肢的軍人下身拍攝停戰紀念日巡遊列隊,由一街歡呼民眾跳到醫院裏的傷兵,交錯教堂遠景與開戰場面,再特寫教堂裏一列列下跪軍人的軍刀,最後推往小聖堂內的耶穌受難像,格外諷刺。這不夠兩分鐘、沒有對白、單靠畫面和聲音來營造氛圍的手法,明顯來自默片時代的功力。

悲喜交錯更見戲劇層次

《破》片體現了美國影評人 Andrew Sarris 所言,「劉別謙式觸動」乃一份悲喜交集的調子。當中一段,是德國母親 Frau 到兒子墳前獻花,遇到另一名同樣因戰爭而痛失愛兒的鄰居。她上前去安慰這名抽泣的鄰居,言談間揭示了鄰居的亡子曾常常跑到 Frau 的家,吃她焗的肉桂卷,而鄰居卻從不知情。大惑不解的鄰居追問 Frau:「你係點整你個肉桂卷?」原來 Frau 會落兩羹糖,鄰居只落一羹。看到這裏,的確會教人哭笑不得,因為在此嚴肅時刻,劉別謙仍容許角色有着淘氣一面,在悲慟之中,給予我們一份療癒人心的溫暖。在這點上,大抵只有李奧麥卡里 (Leo McCarey) 的《明日之歌》(Make Way for Tomorrow) 能分庭抗禮。

《戲諜人生》政治諷刺當時正在入侵歐陸的納粹,巧借莎劇台詞,以幽默對抗極權。(電影節發燒友)

十年後問世的《戲諜人生》(To Be or Not to Be) 無疑是劉別謙後期作品的集大成高峰:它既延續《情迷冰美人》(Ninotchka) 借愛情喜劇包裝暗諷亂世政情,以及《人約黃昏後》(The Shop Around the Corner) 描繪的平凡真切小人物群像,體現了自早期作品強調個體自由與情慾奔放到刻劃集體的過渡;又大膽攙合交錯現實與虛構,以明快利落的幽默手法揭開極權威懾外衣下的可笑,同時道出淪陷中的哀惋與勇義。

不過這份舉重若輕當時不是人人受落。電影在 1942 年公映時,美國已正式參戰,民情全面轉向。戲中多次出現納粹軍官笑談集中營、以二流演員糟蹋莎劇比喻侵略波蘭,遭輿論口諸筆伐,批評劉別謙怎可拿自己猶太同胞的苦難來開玩笑。他為此公開辯解不以寫實手法呈現納粹暴行的決定:因為對納粹將領來說,再傷天害理之惡皆已成尋常事,惟喜劇能令觀眾與戲中人同笑同哀。

《戲》片中的劇團演員因納粹侵略無戲可演,胡裏胡塗擔起了保護波蘭地下反抗軍的重任。一眾人物連場冒險搗虎穴,愈是脫軌走板,愈顯得大義攸關,荒誕憂傷於同時。這正是「劉別謙式觸動」的深刻之處。在世間的恐怖當前,他以彷彿最不直接的方法來呈現在亂世中求存立義的諸種複雜體驗——包括凡夫俗子的荒唐、自負與虛榮。假如劇本把人物都當成正劇的救世英雄來寫,這故事就說不成了。電影中段高潮一幕,男主角假扮上校誘騙納粹間諜被識破,眾人在劇院裏展開追逐,游曳的舞台射燈效果猶如空襲戰機的探照燈;混亂之際,畫外傳來槍響,幔幕升起,中槍的間諜倒在《哈姆雷特》的布景裏,台下穿著假軍服的團員們目瞪口呆。這是劇場的逆襲——虛的成全了實的使命。

戲名取自《哈姆雷特》的經典獨白也絕不是巧合。劉別謙跟莎士比亞和希特勒均有着莫名的不解緣:他少時師從德國的戲劇大師萊因哈特 (Max Reinhardt),在莎劇裏跑過龍套,執導默片之初也改編過莎劇;諧星時期的他以戲諷刻板猶太人定型聞名,因此成為了納粹宣傳機器醜化異己的工具。無獨有偶,希特勒也很推崇莎士比亞,還不斷挪用、扭曲同一句台詞—— “To be, or not to be”——作為鼓動戰爭的口號。這台詞很流行被直譯為「生存還是毀滅」,但它詰問的無非是生存的困境:面對不義,要忍辱偷生,抑或毅然直面之?熟書的劉別謙以輕蔑作回應:他安排二流男主演去演哈姆雷特,而且獨白每次甫開始便被突然離席的情夫們打斷。但重點正是這樣一個平庸戲子竟然成就了藝高人膽大的非凡勇氣,成功與劇團騙倒了納粹軍隊,還能演到去莎士比亞的祖國。

電影高潮同樣取決於另一個平庸之輩的假戲亂真:劇團的閒角 Greenberg 是猶太人,也最捍衛幽默的價值。他的志願是演《威尼斯商人》的夏洛克 (Shylock),在戲中三度唸出同一段台詞,逐一帶動截然不同的戲劇效果。第一遍是他在台下自憐懷才不遇;第二遍是在敗瓦中哀嘆已逝生靈,舉目蒼涼。到第三遍時,他悲壯疾詞,還改動台詞代波蘭人民呼告復仇之志;Greenberg 明知眼前的暴君是假冒的,但那憤怒絲毫不假——他終於如願演活了很可能是最後一次莎劇英雄。電影的喜劇結局因此多了一重自反效果:觀眾笑完男主角的自尊再次中箭,也會記得無數像 Greenberg 一樣沒有在史書留下半點英名的人。而令人哄堂大笑,到底是充滿尊嚴、值得傾注生命的事業。劉別謙的辯解早寫在劇本裏頭了。

回歸平凡雋永的終章

《戲》片之後,劉別謙只完成了兩部電影,就以僅 55 歲之齡離世。兩部作品回歸了他擅長的妙趣溫情小品:《摩登天堂》(Heaven Can Wait) 寫一個老富商死後到地府跟撒旦憶述橫跨四代的一生故事,《佳偶天成》(Cluny Brown) 則是一個熱愛水喉工、出城到上流人家當女傭的孤女,跟一個躲避納粹追捕而流落英國的捷克作家相遇相知的愛情喜劇。

《摩》片開拍時,片商不解劉別謙為何要選一個如此無意義的主人翁,但男主角 Henry 風流不斷卻與愛妻真誠廝守最後無悔地老去不但動人,也偷藏了他對當時荷李活家庭劇探索美國夢的一種回應。《佳》片更像劉別謙的寫照:跟戲中的流亡作家 Belinski 一樣,他也是一個流落異邦的說書人,作品同樣洞察人心,卻總在話中留有餘地,笑對眾生而不妄加評斷。過去,模仿與扮演貫穿了他由德國默片時期開始的作品主題,調侃性別、階級、禮節與社會規範的制約與逾越,跟他作為德國俄裔移民、被本地猶太社群瞧不起的外來者,復又移居美國的無根背景多少有點關係。電影以男女主角從陳腐的英國上流社會跑到美國作為結局,有點像《天堂艷史》和《春色平分》裏主角在夜裏於車廂懷想過去時光、迎向未知前路的曖昧終幕,調子卻明亮也篤定得多。

相對《戲》片的宏旨,這兩部作品乍看很小情小趣,然而 William Paul 說,正因它們直面生之大限、個體在時代裏如何自處,劉別謙弔詭地比過去更接近歐陸古典喜劇傳統:Henry 一生毫無大志,惟他坦然的活,坦然的死,提醒我們最不起眼的生命卻就是歷史的全部。跟那扇交代他離世而關上的房門一樣,死亡不是真正的終結,而是意義的延續與重生,短瞬生命化為故事而得以抵抗存在之限的神秘力量。

劉別謙的幽默靈光,來自他看待塵世的寬容與溫柔,正如 Greenberg 說:

A laugh is nothing to be sneezed at.

編輯/歐陽德智

〈端傳媒〉《春風秋雨》的兩次改編:美國主流電影如何處理種族主題和多元選角的縮影


原文連結;作者原題為「《春風秋雨》經典重映:生命的模仿,欲望與求之而不得」

德格拉斯薛克以異鄉人的眼光洞察世界,不加妄斷地刻劃生之重負與幽微。他的改編既講階級、種族與身份認同,也藉人物與視覺風格述說永恆的現代主題。

香港國際電影節協會早前選映美籍德裔名導德格拉斯薛克 (Douglas Sirk) 的荷里活名作,更特意一併放映1934年尊史多露 (John Stahl) 執導的《春風秋雨》(Imitation of Life) 與薛克的1959年重拍版。兩部電影均取材自上世紀初美國猶太女作家 Fannie Hurst 的同名小說,以兩對母女的相依聚散、成長與衝突,側寫當時的家庭、種族和世代矛盾。

兩部《春風秋雨》同被收入美國國家電影名冊,各有其劃時代的進步意義:1934年版從改編到選角都力求忠於原著精神,過程中亦不畏挑戰審查制度,成就了荷里活當時極少數平實刻劃非裔角色與種族主題的電影,其公映更吸引跨種族觀眾蜂擁而至,成為了美國影視文化的歷史性盛事 [註1];1959年版則在戲劇層次與影像風格上推陳出新,改寫了通俗劇類型片的範式,成為薛克光榮引退的收山之作。逾半個世紀過後,在 #BlackLivesMatter 席捲歐美一年後的今天,兩部作品的相互輝映,恰合時宜地超越了一般經典重映的觀影體驗。

銀幕改編的前世今生

1934年版《春風秋雨》公映時,片商和地方電影院線以不同的宣傳、發行與場次安排策略,成功在全國吸引大批白人和非裔觀眾。入場觀賞的非裔觀眾也不分男女,顛覆了家庭通俗劇針對女觀眾的假設。除了票房,電影亦在針對非裔讀者群的報章 Atlanta Daily World 贏得口碑,引來當時有名的非裔知識份子投稿爭論。

原著小說的情節是這樣的:白人女主角 Bea 偶然巧遇同為單親母親的非裔女子 Delilah,兩對母女同住簷下相互扶持,後者以出眾廚藝和家傳秘方助 Bea 成功創業。然而 Delilah 膚色白皙的女兒 Peola 多年來一直受種族身份所困,冒充白人在市內工作並因而與母親不和,最後毅然遠走南美定居,令母親含鬱病逝;而 Bea 則忙於營商冷落身邊人,決定再婚安定之時卻發現男友與已然亭亭玉立的女兒 Jessie 相愛,勞碌養家多年終與幸福失諸交臂。

小說問世後一紙風行,翌年首次被史多露搬上大銀幕,卻恰好碰上美國電影審查制度的全面實施——俗稱「海斯法典」(Hays Code) 的電影製作守則明文限制跨種族男女關係的指涉,Peola 的混血設定一度被標籤「有傷風化」。《春風秋雨》原著並非唯一一本以非裔冒充白人為主題的小說作品,而冒充現象於非裔社群之間亦不罕見,但在大眾文化仍被視作不能公開議論的社會禁忌 [註2]。在電影前半部, Delilah 在客廳中一邊為 Bea 按摩足部一邊暢談心事,這一幕也曾被質疑有宣導女同性戀傾向之嫌。

以今日標準回望,這些「爭議」固然荒謬,但在當時,美國蓄奴制度廢除才不過70年,這種跨種族的身體接觸與親密情誼極少在銀幕呈現,在種族隔離法律與暴力私刑現象尚盛行的美國南部,更是難以想像的事。

除了主題與角色塑造,史多露版在選角上也開創了先河。飾演 Delilah 的 Louise Beaver,成為了美國第一位在大製片廠商作品中擔綱要角的非裔女演員;片方也選了名副其實是「白皮膚黑人」的歌舞劇演員 Fredi Washington 來飾演 Peola 一角。《春風秋雨》票房口碑雙收之後,她本可憑藉美貌和演技繼續留在荷里活發展,可是她不屑被定性及負上冒充之嫌,毅然回到紐約舞台劇界,並積極組織非裔演員爭取平等機會,成為演藝界平權先驅,這也是電影無心造就的歷史註腳。

儘管如此,Delilah 的人物設定仍反映著某種時代的局限—— 她忠誠、善良,但其略呈愚鈍的天真性情與迷信、拒絕分享股權而寧可維持與 Bea 的「非正式」主僕關係(為此亦在戲中被譏笑 “Once a pancake, always a pancake”),都反映了當時主流文化對黑人婦女的定型。有趣的是,片中的 “Aunt Delilah” 麵粉活招牌,明顯取材自美國的百年麵粉與糖漿品牌 Aunt Jemima,後者已在去年因種族定型批評而重新易名換包裝,圍裙大媽下廚的肖像真正走進了歷史。

尊史多露改編版本中的 “Aunt Delilah” 廣告招牌,明顯取材自現已易名換包裝的美國的百年麵粉與糖漿品牌 Aunt Jemima。來源:電影截圖/Imitation of Life. Universal Pictures, 1934

細膩刻劃擦邊球 創荷里活先河

原著的蒼涼結局自然也有悖於荷里活商業片的公式與觀眾期望,史多露版乾脆為女主角們的命運改寫成大團圓結局:此前離家出走拒認生母的 Peola 在母親出殯之日從人群衝到靈柩前泣喚媽媽,悔恨相認已太遲,劇情並交代她答應遵從亡母心願重拾學業(情節前文後理是指南方的黑人學校);Bea 在送別摯友後則決定忍痛跟情人分手告別,全為不因「三角戀」而與女兒出現隔閡。

在敘述上,前者是「逆天而行」爾後浪女回頭,跟自己的非裔身份和解,她此前在夾縫身份中力圖自主的掙扎,最終被抵消並還原成「孝義」與「安份守己」的選擇;後者則犧牲愛情成全親情,彷彿維護了事業女性註定不能名利與家庭美滿兼得的假設。此般自圓其說,難免令當代觀眾覺得這個敘述最終是訴諸以母親為中心的家庭倫理,合理化了過時的種族與性別想像。

時代有其局限也必然有所造就,史多露版並沒有迴避種族矛盾,處理手法算敏感含蓄。如在片初,Delilah 回應 Bea 稱讚 Peola 比自己的女兒 Jessie 聰明,半開玩笑說「我們一開始都一樣聰明,是後來才逐漸變笨。」之後她又如此感歎 Peola 的不快樂:「這不是她的錯,不是你和我的錯,我不知道該怪誰;這不會是上主的錯⋯⋯」文獻亦顯示,電影最初的劇本曾經加插一個年輕黑人男性險被私刑處決的情節,惟因過不了審查而終被刪去 [註3]。電影以 Bea 回憶與 Delilah 兩母女的初見作結,“Aunt Delilah” 的霓虹招牌在黑夜發亮,見證時間的流逝、生命的循環,平實而不失雋永,足以教當代觀眾暫擱它作為文化符碼或涉及的觀看不適。

史多露版在視覺的處理上亦見縝密用心。比如 Peola 的成長見證著小小的熱香餅餐龐發展成生產預拌粉的品牌王國,兩對母女從本來公私邊界模糊的「前舖後居」搬進豪宅,空間的對比除了交代時間的推進,也陡然突顯無聲而井然有自的階級秩序。微時相濡以沫的親密到底暫借,如今白人賓客在大廳翩翩起舞歡娛,成年的 Peola 只能在門窗之外仰頭眺看,她對生活的想望宛如鄰室音樂,咫尺可聞卻不可即。晚會過後,兩位母親在沙發談心,道過晚安就各自上落樓梯,出畫於一明一暗;畫面緊接 Peola 在漆黑睡房中無法入眠,與母親無語以對。一道道門窗和樓梯成為無形界限,縮影了她面對的虛偽世界,再多的善意與情誼,畢竟抹不掉主僕關係的默契與樊籬。

若沒有了這些鋪排,Peola 冒充白人追求別樣人生的情節,或許就不會得到當時的觀眾同情。回溯蓄奴歷史脈絡,「冒充者」的混血身份,大多意味他們的直系先人是女黑奴被白人地主強暴所生的私生兒。即使這些後人長相膚色與白人無異,他們同樣受制於所謂「一滴血規則」(one-drop rule) ,「冒充」於是成為這些混血兒脫離二等公民命運的唯一出路。然而偽裝他人的代價之痛,絕非一句不安本份貪圖利益能夠簡化;誰能否定他們冒險追尋命運自主的權利?

薛克的1959年改編大幅改動人物設定,其中一個最直接的解釋,正是適逢戰後美國思潮湧現、民權運動崛起的時移世易——Delilah 寧當無酬家傭甘之如飴的態度,不再顯得合理;Peola 渴求打破不公社會規條、過上別的人生,在觀眾眼中也更理所當然了 [註4]。Bea 在30年代初經濟大蕭條後成功致富上流所代表的自強新女性形象,在正值新世代集體省思「美國夢」的50年代末也略顯尷尬,因為麵包與玫瑰俱不可少,名成利就向上爬,到底不等同正當而真實的幸福。

史多露版本的《春風秋雨》風格傾向靜態,妙用室內空間與燈光暗喻家庭中的無形階級界限。來源:電影截圖/Imitation of Life. Universal Pictures, 1934

薛克改編凝鍊悲劇層次

除卻這些文化歷史脈絡,兩部改編之所以名傳後世、雅俗共賞,正正因為它們沒有掉進某類「社會派」電影議題先行、人物刻板的窠臼。薛克版本的匠心和氣韻更超然獨到,關鍵是他對「生命的模仿」的題旨,有著更深刻的體認。他的《春風秋雨》既講階級、種族與身份認同,也透過細緻而立體的人物來述說永不過時的現代主題——家庭與性別規範、親情的成全與制約,以至生命的欲望與期許、求之而不得的失落,餘音裊裊而不逝。

如此,薛克抓住了原著文本的悲劇底蘊,以「表演」的本質,語帶雙關地反詰「真誠地活著」之難。Bea 和 Peola 分別被平行改寫成一心成為戲劇明星的 Lora,和離家出走冒充白人去當舞女的 Sara Jane。在電影中段,Sara Jane 在茶會上以誇張的模仿腔調和步姿諷刺自己的原生家傭身份,這幕失禮鬧劇也以「表演性」調侃了社會律令對種族和身份的單一理解,為她之後的「冒充」一途賦予更具層次的伏筆。

同時,薛克以講究視覺呈現與場面調度為名的風格,在此尤見深意。反覆出現的鏡子意象、表現主義式的構圖與廣角攝影、中遠景拍攝的人物互動,都起上令戲中人有如被身處空間約束的效果,加上大宅裡眩目而跡近誇張的浮華瑰麗、色彩鮮明的琳瑯滿目,營造出如幻夢又隱約騷動的間離氛圍。戲外觀眾看著 Lora 悵惘迷失於自我投射的羅網而不自覺,看不清己身,也看不清戲內身邊人的相視、周遭世界的真實。大宅客廳裡的小丑畫象,跟歌廳牆上的悲喜劇面具一樣,洞悉紅塵而不著跡。

薛克改編版反覆以凝視鏡像的意象、表現主義式的構圖與廣角攝影,在視覺風格上突出人物主題,並營造間離效果。來源:電影截圖/Imitation of Life. Universal Pictures, 1959

在薛克重新想像的版本裡,幾個主要的配角亦得到更富血肉的重生。這包括了 Lora 的男友 Steve,他在戲中更專情忠厚,二人的失散和重逢不但推進劇情起伏,也在敘述上象徵了 Lora 念茲在茲的所謂理想生活的另一種可能的模樣——他同樣夢想過以攝影作品名留藝術史,也對生命的應許有所懷想,可是他不求聞達,選擇活在當下,忠誠待己待人,謙卑地與平淡的現實和解。Annie 也比在原版略嫌臉譜化的 Delilah 精明勤快(邊為 Lora 照顧小孩與起居邊找外快幫補家計)、廣結善緣,更具獨立人格與複雜的情感。

薛克擅長的反諷效果,也往往體現在 Annie 的通達人情之上。比如電影中段有一幕格外點題:Lora 在豪宅新居招待一手捧紅她的編劇兼情人,煞有介事地跟他解釋拒演其新作的決定。Lora 說不想再演喜劇,寧可捨棄舞台上華衣美服和浪漫情節,接演一個社工角色來發揮演技。對方聽罷,質疑她不懂得該劇作的「有色人種角度」爭議。對此,她若無其事地答:「一點也不懂,而我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好劇本難求⋯⋯」鏡頭從客廳轉向正在一角為客人準備酒水的 Annie, 她聽到二人對自己視若無睹地侃侃而談「有色人種爭議」,面上微微一怔又無話。

Lora 堅忍剛強,同時也自戀、虛榮,對身邊人無心裝載,但凡面對質疑就條件反射式地七情上面猶如演出二流戲碼,惟這些不討好的設定統統無損觀眾對她的同情與傾注,這除了歸功於 Lana Turner 拿捏得宜的精彩演出,亦是因為電影在細節上適時抽離,冷靜地呈現人物與家庭之間諸種不可調和的矛盾。

這改編因而也多少推翻了史多露版對母愛和犧牲的一面倒稱頌。一方面,Lora 一心追求飛黃騰達而忽視了跟女兒溝通,是 Annie 填補了她缺失的母愛;但 Sara Jane 鬱鬱寡歡最終離家出走,既是不忿自己承受的傷害與不公不獲理解,用今天的修辭,也是受不了母親善意卻壓抑的情感勒索。愛可成全,也可桎梏,兩者對錯難分,Annie 真誠過活依然抱憾往生,這是電影細緻鋪陳的另一重悲劇。

流放者的時代輓歌

無獨有偶,薛克同樣選擇以喪禮上的團聚為高潮終幕。喪禮也一樣莊嚴哀傷,一街肅穆群眾,無分膚色。它既以奇觀式的盛大儀式暗指人人在死亡中終得平等,也以街頭全景畫面對照此前充斥全片的室內空間與封閉式構圖,藉死亡的解脫反襯生者的不由自主、愛莫能助

然而,跟史多露版不同的是,這盪氣迴腸的催淚結局,沒有試圖強行為女主角們的命運提出甚麼一鎚定音的答案,正如 Steve 說,“There’s no answer, Lora, never has been.” Annie 的死亡雖然令她們重認彼此相依經年的情感,但愛終究不是廉價而一蹴而得的救贖,它解答不了生命的各種憂患與遺憾,當然也抵消不了時代加諸於個體身上的種種不平等。

薛克的荷里活作品在面世時在商業上雖然極成功,卻被評論貶為煽情婆媽「女人戲」冷待之,是直至退休後受歐洲新電影名導與評論家推崇,方得到肯定與重新鑑賞。薛克依隨荷里活片廠制度,卻以生逢亂世流落異鄉的同情眼光,在作品中默默偷渡對美國主流價值的詰問,特別是借《春風秋雨》反諷演藝界的紫醉金迷、核心家庭的神話與種族隔離的社會不公,顛覆了傳統通俗劇類型片的公式與倫理主題,渾然天成地道出影像藝術的幻魅與力量。

在《春風秋雨》金盤洗手前,薛克親自獲得作者授權改編,專程往柏林取景拍攝《無情戰地有情天》(A Time to Love and a Time to Die),那是一個正直的德軍士兵在烽煙中得著真愛復又死於戰場的故事。薛克在30年代逃離德國後,被迫與效忠納粹的前妻及親兒斷絕聯繫,後者輾轉成為了納粹時代的電影童星,入伍後死於蘇聯戰線,年僅19歲。很多人因此認定薛克拍攝此片是為了紀念亡子,想像年輕生命在猝逝之前的可能與不可知,一如電影的原題:「愛有時,死有時」,不亢也不卑。

正如《春風秋雨》沒有為女角們強加甚麼妥協和圓滿的解方,薛克也沒有在《無情戰地有情天》給主角一個大團圓結局。相反,主角最終被自己親手救出的戰俘殺害,淪為帝國的無名炮灰,氣絕之際,尚在讀新婚妻子的家書傳來懷孕喜訊。一個平凡小卒的仁慈與正直,當然無法抵免和消弭戰爭的殘酷。真愛和慈悲不能在 Annie 在生時疏解失去女兒的遺憾,更無力打救崩壞失序的戰時亂世,但反過來說,薛克也沒有否定生命的美善,沒有認定跟虛無掙扎是種徒勞。

如今在動盪黑暗的日子重溫《春風秋雨》,頓覺薛克的偉大之處,正正在於他默然洞察凡人的貪嗔癡,不加妄斷地刻劃生之重負與幽微。在生關死劫的大限以外,活著畢竟就是在曠野裡踽踽獨行、在迷霧中秉燭求岸的航途,黑夜總比韶華長久。人世或有一剎洞明,讓我們在蒼茫中想望某種超越己身的呼應,那可以是對家人、鄰里與土地的愛,可以是宗教信仰,也可以是對藝術和知識的追求,只是它始終不會是一個終點、一個答案。但有時候,見過天地,明暸生命的脆弱與溫柔,沉靜地在洪流當前駐足直視,已經是我們能力所及,最篤定的抵抗。


註1:有關此電影的製作背景,在南部的廣告文案與營銷發行策略以至觀眾的反響等深入分析,詳見 Bernstein, M., & White, D.F. (2007). Imitation of Life in a segregated Atlanta: its promotion, distribution and reception. Film History: An International Journal 19(2), 152-178. https://www.muse.jhu.edu/article/219010.
註2:上述研究引用了一份於1932年由哈佛學者 Caroline Bond Day 發表的論文,紀錄了南部346個非裔混血家庭,其中35個家庭有一個或以上的家庭成員在長期或暫時性地冒充白人,意味這現象可能比當時社會的想像中更普遍。Day 同樣有混血背景,是美國第一批少數取得人類學學位的非裔學者。
註3:可參考 Lew, K. (2018). From Social Problem to Maternal Melodrama: The Lost Lynching Scene in John M. Stahl's Imitation of Life. Film History, 30(4), 107-126. doi:10.2979/filmhistory.30.4.05
註4: 在1959年,美國非裔演員依然面對困難重重。飾演 Annie 的 Juanita Moore 雖憑此片獲奧斯片提名最佳女配角,演技備受肯定,但她接下來有整整兩年找不到工作。她晚年受訪表示,一家七姊妹中,有五位雖有大學學歷仍不得已要為白人家庭當家傭維生。美國的種族隔離制度一直要到1964年民權法案出台後,才正式在法律層面結束。

深海採礦影響難估計


晴報,《十萬八千里》,2021-3-26(原文連結

此文原為香港電台第一台《十萬八千里》錄製環節〈風起雲湧〉於 2021 月 3 月 20 日播出的內容之講稿,環節於節目尾段 15:41 播出;原題為「深海採礦影響難估計 低碳技術發展陷兩難?」,下為經編輯刪減版本。)

智能手機、電動車,以至再生能源設施及電網,都廣泛使用鋰離子電池,其關鍵成分都可從開採「多金屬結核」中得到。而深海正是蘊藏大量多金屬結核的礦床。

支持開發海床的理由有三類:首先,為了紓緩迫切的氣候危機,需要加快各種低碳技術的發展,但稀有金屬短缺,加上目前又未研發出成熟的替代電池技術,深海採礦無可避免;第二,回收稀有金屬涉及大量人力物力,開支比採礦更貴,開發新礦床更符合成本效益;最後,傳統的陸地採礦過往一直涉及環境污染和侵害人權的問題,對生態和社區影響深遠,深海採礦則採用尖端的自動化技術。

不過,很多環保團體和科學家認為,現時學界對於深海環境的認知仍然有限,加上過去絕少有人為活動干預,很多深海物種可能無法適應開發海床造成的干擾而滅絕。

其次,深入海床鑽探的過程會導致沉積物被洋流帶走,擴散到開採範圍以外的海域,最終影響很多依賴海洋進行經濟活動的國家和社群,涉及的經濟損失難以評估。

因此,專家和環團都要求在進行足夠研究之前暫停在深海開採,同時推出措施支持回收電池金屬,源頭減廢,減慢採礦的需求增長。曾有研究指出,如果有更多政策規範去提高生產效益和推動回收,稀有金屬的需求可以大減 6 至 9 成。

最近英國就宣布今年會落實新法例,強制生產商向消費者提供替換零件及維修服務,長遠減少電子廢物數量,值得香港仿效。作為消費者,我們是否要反思,怎樣不要助長以環保為名的過度開發和污染呢?

撰文: 周澄

香港電台第一台《十萬八千里》,逢周六上午11時播出。新聞裏,有知識,60分鐘走遍世界。


延伸閱讀

World Resources Institute (WRI), “Clean Energy Can’t Come at the Expense of the Ocean—and it Doesn’t Have To“, 23rd Jun 2020

Mongabay, “Deep-sea mining: An environmental solution or impending catastrophe?“, 16th Jun 2020

Eco-business, “Must we risk destroying the ocean to save the planet?“, 21st Dec 2020